那是A第一次看見她。

 

氣球與熱狗，喧鬧歡樂的慶典音樂，繽紛色彩的帳篷和流轉七彩光芒的燈串，一切都像是從夢裡出來的幻象。A牽著P的手走在這夢幻大道，爆米花的甜膩香氣飄進他的鼻腔，P興奮地指著旋轉木馬說想要玩。

 

「去玩吧！」A給第一次看見旋轉木馬而滿臉通紅的小妹妹一枚銅板，看著她蹦跳離去的背影嘴角忍不住揚起一抹欣慰。

 

馬戲團，長到13歲了A才終於看到只存在於文字書本間的絢麗場景，儘管他身處的地方只是個平凡無奇的小鎮，陣容仍舊浩大的馬戲團為這片土地染上一層斑斕，成為鎮上所有人開口就談的大事。

 

A趁著妹妹去玩旋轉木馬時，走去一旁的小販買了爆米花。被焦糖裹住的玉米粒爆出來的甜香太過誘人，金黃的表面焦脆美麗，像極了母親煎過的法式吐司。「記得顧好你的妹妹，馬戲團雖然有趣，但還是得留意四周，小心別走散了。」母親在他們出門前曾這樣囑咐A。

 

然而在A回過頭後，旋轉木馬已然停下，停滯的木馬上沒有P的身影。他的小妹妹走丟了。

 

A焦急地望著四周，捧著剛爆好的爆米花奔跑在熙來攘往的街道上，霎時，空氣槍射中氣球爆破的聲響、因著氣球飛上天而悲傷的孩童哭鬧、小丑令人顫慄的悚然笑聲、壅擠不堪的人群把他淹沒，馬戲團忽然成了駭人的吃人鬼島。

 

「珮姬蘿菈！」A大聲叫喊著，發了狂似的竄進人群裡尋找那嬌小的黑髮身影，黑壓壓的人群圍繞著他，A一向不喜歡人多的場合，可今日，他被人群壓得喘不過氣，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痛苦，找不回妹妹的慌亂和恐懼壓迫著他，人們的耳語像是魔咒令他頭痛欲裂。A只能蹲在街道的角落，把頭放到兩膝中間試圖恢復冷靜。

 

他得恢復冷靜啊，他必須找到P。

 

然而直到月亮攀上天空頂端，深夜降臨於鎮上時，P仍是無影無蹤。遊客逐漸散去，A終於能夠站起身來，再一次地打起精神，想要找回P。

 

空蕩的街道上只剩零零散散準備打烊的攤販，還有剛演出完燈火還明亮的表演帳篷。帳篷，A還沒有找過帳篷，或許P會跑進去也說不定，畢竟，P認錯路的機率很大。

 

無論走進帳篷後會發生什麼事，他都必須保護P。

 

他掀開帳篷，裡頭的場景卻讓他吃了一驚。

 

金色長髮的女孩從頂空降落，手臂間纏著的藍色絲帶與她的瞳眸色彩相呼映，燈光打在她的身後，使她彷彿擁有一對能夠飛翔的羽翼。

 

與A對上眼的剎那，女孩空虛眼眸中似乎閃過一絲驚訝，卻在A還未捕捉到那股神情時就化為虛無，隨後，女孩又回到空中，輕巧落在一條細細鋼絲上頭。

 

「哥哥！」P忽然衝了過來，一把抱住A的腰。「哥哥我到處都找不到你！也找不到回家的路，是F找到我，她說我可以在帳篷待著，我就等了一會兒，她還表演給我看呢！」女孩仰著頭，霹哩啪拉說了一串走失後的歷險記，A只覺得終於能夠鬆一口氣，他摟緊P。「我以後絕對不會離開你。」說罷，他亦在心裡發誓著。

 

確定P沒事之後，A馬上將注意力放回空中的女孩身上。女孩看起來和P差不多年紀，身材纖細漂亮，卻有著說不上來的冷漠表情，不，那不是冷漠，而是像人偶一般，沒有任何情緒和思緒而露出的表情。

 

「謝謝你。」他對著女孩說，女孩依舊毫無反應。「F她好像，不太會說話。」P拉拉A的手，輕聲說。

 

A看著金髮藍眼的美麗女孩，說不出口的在意在他的胸膛裡膨脹。忽然，女孩跳了下來。她從那高高的鋼絲上墜落，A驚愕地叫出聲，以為女孩會直直摔落地面，但她卻抓住一旁的絲帶，用擺盪的方式優雅落下。

 

她大大的藍眼盯著A。「我，認識？」「不、我想不認識。」A眨著眼，他確定自己是第一次見到她。「我是A，你呢？」或許名字能夠讓女孩確認自己是否認識他吧，A想著。「F。」

 

那是A第一次看到，那宛如人偶面無表情、不太會說話、卻令他無比在意的馬戲團女孩，那是A第一次看到F。

 

-

 

在那之後，A曾經試圖再去馬戲團，可是那天令人窒息的記憶總縈繞在他的心頭，擁擠的街道變成A的夢靨，他再也不想擠進人群中。可他依舊會想起F，想起女孩在空中飛舞的身姿。

 

鎮上人們的耳語曾傳進A耳中，他們說馬戲團裡有個漂亮女孩，她是團長的人偶，是被絲線操控的空中魁儡，技巧精湛卻毫無感情，連話都不太會說。

 

A決定要去看看。

 

夜幕低垂之際，馬戲團掀開表演的帷幕，A站在角落，看著每一個令人驚呼連連的表演。可他不在意那些演出，他只想看到F。

 

就在女孩上場的時刻，群眾們歡呼著，她一一完成團長指示的表演，連那些高難度的動作都不動聲色完成的極好。可是F不該是這樣，她應該要是會哭會笑，應該要像珮姬蘿菈那般有活力地吵吵鬧鬧，應該要上學認字，應該要能說出心裡的話。

 

她不該是這樣，沒有人可以這樣被剝奪，她是個人，應該要有思想的權利。A越想越不對勁，他心裡總有個聲音在呼喚著，想讓他去拯救F。

 

A趁著表演還持續時潛進F的帳篷裡找她。F還穿著演出服裝，坐在一張凳子上發呆，似乎在等待團長從表演回來。

 

「F，你還記得我嗎？」聽見他說的話，F才有了一點點反應，她點了點頭。「你喜歡這種生活嗎？」F皺起眉頭，似乎在思考什麼叫做喜歡。A嚥下唾沫，輕輕握起F的手，那雙手上滿滿的都是繭，一點也不像11歲女孩該有的雙手。

 

「我想幫你。」A輕聲說。「我會加入馬戲團，會跟在你身邊教你說話，直到我們有能力逃跑為止，我們可以改寫命運。」

 

那是第一次，F感受到自己的心跳。就在那似曾相識的男孩說出他想幫她的瞬間。

 

F一直都是一個人，直到她被團長發現。團長給了她食物跟水，還有可以睡覺的床，團長給了她繩子，教她怎麼用繩子和絲帶飛上天，怎麼踩在鋼絲鐵圈上。

 

她不曾期待更多，只知道自己需要做到團長的指令，才可以在這個陌生的世界生存下去。

 

沒有人幫過她，她的命運即是如此。

 

然而這男孩，A，卻說他想幫她。

 

F深吸一口氣。

 

「好，改寫命運。」

 

那是第一次，F有了活著的感覺。